精神體是不需要飲食也不需要休息的，它們外觀的狀態，反應的其實是其本體的狀態。

白源從未見過邃敬的精神體這麽狼狽過，簡直像一團臟臟的黑毛氈——這說明邃敬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限了。但黑豹暗綠色的雙眼依舊透著清明的兇光，顯然是邃敬的毅力在支撐著。

白源擺手示意雇傭兵們先後退一些，不要再靠近邃敬。然後，他自己緩緩向前移動，伸出一只手，湊到黑豹的鼻子前方，讓對方確認自己的氣息。

這個時候邃敬本人肯定已經沒有意識了，否則在雇傭兵們來到這邊的時候他就該會作出反應。沒有本體的意識影響，精神體就純粹是動物的思維，白源也不能肯定自己的靠近會不會激發黑豹的野性。但為了讓黑豹放心，他沒有拿任何可以用以防身的東西，他甚至盡量放松自己的身體，以期把自己關心的情緒傳遞出去。

黑豹齜了齜牙，喉嚨裏發出低沈的吼聲。

白源沒有退縮，輕聲道：“是我，你認識我的，我來帶你和邃敬回家。”

黑豹動了動鼻頭，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這是大貓們認真分辨氣味的標志性動作。片刻後，黑豹的眼神慢慢平靜下來，它伸出舌尖輕舔了白源的手指一下，就像打招呼和對剛才兇對方的行為道歉。

白源順勢摸了摸黑豹的鼻頭，又幫它把頭頂炸開的毛發撫平。

黑豹發出舒服的呼嚕聲，整個豹頭都靠到了白源肩上。這景象讓站在白源身後的雇傭兵們嘖嘖稱奇，並彼此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在哨兵失去意識的時候能被他們的精神體主動接納的對象，要麽是親人，要麽是戀人，沒有第三個選項。

“同學，我們必須抓緊一些把邃家少爺送上去，他需要治療。”雇傭兵頭子提醒道。

白源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他的手輕柔地從黑豹的頭一路順著頸項摸到它的脊背上，安慰道：“你也聽到了，我們要把邃敬送回地面上，這些人是來幫忙的，你能理解吧？”

黑豹懶洋洋的看了雇傭兵們一眼，甩了甩尾巴挪開身體，以行動表示了同意。

其他人趕緊展開簡易擔架，把昏迷的邃敬固定上去。

白源看著邃敬瘦得凹陷下去的臉頰和渾身的血汙，心頭一痛。他極快地伸出手碰了碰邃敬指甲翻卷、滿是刮擦傷痕的手，為了不妨礙雇傭兵們行動，立刻帶著黑豹繞開道來。

能讓張文皓花大價錢請來的幫忙的雇傭兵們自然不是庸才，回程他們花費的時間還不到前來搜救時花費的五分之一。邃敬的擔架被地面上的人們小心翼翼拖上去時，天際甚至還殘留著艷麗的霞光。

隨隊的向導中有一個有醫生執照的迅速給邃敬做了簡單的檢查，最後得出結論，有營養不良和貧血，外傷很多，甚至有幾根肋骨斷裂，但沒有會致殘的傷處。在秘境中，一個人落單在地下河裏漂流了這麽久，還能有這樣的狀態，已經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了。

那名兼職醫生的向導翻開邃敬的眼皮檢查了一下他的眼睛，本來已經帶上些笑容的臉上剎那間又嚴肅起來。

“怎麽了？”白源和張文皓作為在場的人當中最關心邃敬的兩個，不約而同發問。

“他沒有意識了。”

這是一目了然的事，白源不明白這位兼職醫生為什麽還要強調一遍。除非對方所說的“沒有意識”，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沒有意識。而是代表著……

“可能是為了盡量節省體能開支，他把自己的意識封閉在了精神領域裏，現在的狀態有點類似於電腦死機，但我沒辦法幫他重啟。”兼職醫生嘆息道，“不過這個不急，先把人送出秘境，身體治好以後，潛意識感覺到外界環境變化，也不是不可能喚醒主意識。”

只要人找到了，沒有缺胳膊少腿摔壞腦子，剩下的都是只要有足夠時間就能慢慢解決的問題。

盡管張文皓很想當天就離開這該死的霜嶺秘境，帶著邃敬回菘城，但這顯然不現實。且不說還需要跟探索者基地交接一番，光是入夜後秘境裏萬物活躍的氛圍，就很不適合帶著個重傷員上路。

他們只能再借住休息站一晚。

兼職醫生根據邃敬的身體狀況，到了休息站以後就先給他調了兩袋營養液掛上。隨後，白源幫著對方在不動到邃敬斷骨的前提下，盡量幫他清理了大部分傷口。

即便是缺少戰鬥經驗的白源，也可以從邃敬身上的各種傷痕、血口判斷出他失蹤的這些天都遭遇了哪些惡戰。而他兩手掰斷的指甲，更清晰地昭示出他為了求生，一次又一次做了多少努力。

白源決定親自給邃敬守夜。

張文皓本來不太讚成，但看邃敬那只黑豹此時像貓咪一樣黏著白源不放的丟人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改道：“你要是困了就叫我換班。”

“好。”

又是一個休息站裏安安靜靜，休息站外細碎聲響不斷的秘境之夜。與昨天不同的是，今晚白源的心情很平靜。將頭靠在白源膝蓋上的黑豹感應到白源穩定的精神波，安心地閉上眼睛。

沒有人或其他事物打擾後，白源可以一個人慢慢觀察邃敬這些日子的變化。

機場一別時，對方還是個跟他一樣，帶著些許不成熟的稚氣的青年。但現在躺在床鋪上靜靜打點滴的邃敬，其輪廓中的青澀已經消失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氣質更加幹練冷然的成熟男人，因為失蹤的經歷，還額外多了些危險的吸引力。這樣的邃敬等實習結束重新回到塔裏時，一定會有更多的同學為他瘋狂吧！

想起以往在塔內跟邃敬一起行動時，周圍那些男男女女裝作不經意向邃敬投來的視線，和邃敬“煩人”的評價，白源忽然有點想笑。

他伸出手覆上邃敬放在被子外輸液的手。

因為缺血以及藥液源源不絕註入的緣故，邃敬這只手就像冰塊一般，白源剛碰到就條件反射地顫抖了一下。而後，他輕握住邃敬的手，在不影響輸液的情況下，盡量將自己的體溫傳遞過去。他知道這個時候沒有意識的邃敬是感覺不到外界的任何動靜的，但他還是想讓對方更舒服一些，就像之前他遲延覺醒時，邃敬耐心地照顧他一樣。

兩人的肢體接觸，讓白源感應到了邃敬精神領域的現狀。

就像邃敬的外表變得狼狽不堪一樣，他的精神領域此時也破破爛爛的，急需修補，但他這個精神領域的主人卻因為沒有意識，失去了自我修覆的能力。

白源知道這種情況下只有一種辦法能幫邃敬，同時他還想起了上次塔醫院的那位醫生給他的忠告。

對方讓他以後再遇到邃敬精神領域不穩定的情況時不要擅自對其進行安撫，而要把邃敬交托給更專業的精神領域向導處理。

但很不巧的，現在在休息站裏的向導，沒有一個是精通於精神領域治療的。而且白源以自己了解的知識結合先前兼職醫生緊鎖眉頭的神色分析，也知道邃敬沒有意識這件事的影響並不像對方說的那麽輕松，只需要交給時間就行——對方這話也就能騙騙對哨兵向導病癥沒有做過任何研究的張文皓等人，騙不了白源。

白源並沒有責怪那位兼職醫生的意思。

在暫時沒有解決辦法的情況下，對方只是按照正常操作流程，先穩住病患家屬的情緒。而且雖然對方沒有能力喚回邃敬的意識，邃家卻是有能量直接逼著探索者基地為他們進秘境找邃敬開綠燈的大家族，等到把邃敬送出去以後，要給他搞個專家會診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白源只怕拖到他們回菘城再處理，會給邃敬帶來不可逆的後遺癥。

把握好度就行。

白源從作出決定到擬定具體的行動計劃並沒有花多長的時間。他拍拍黑豹的頭示意對方起來，然後他過去悄悄晃醒了張文皓。

後者睜開朦朧睡眼，低問：“換班？”

“嗯。”白源一邊嘴上應答著，一邊像張文皓展示自己手機屏幕上預先敲好的信息。上面清楚寫著，他打算給邃敬做淺層的精神領域排查，需要張文皓在一邊看護。

張文皓怔了怔，下意識就要說反對的話。

白源示意對方噤聲，繼續敲下一段文字，向對方展示：我之前在塔裏時就曾經進入過邃敬的精神領域，他對我沒有排斥反應。

從白源的堅持中，本來被兼職醫生那套說辭糊弄住的張文皓也回味過來。權衡過白源進入邃敬精神領域可能遭遇危險，和邃敬遲遲不醒可能受到的潛在傷害這兩個選項，張文皓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朝邃敬躺著的床鋪擡了擡下巴。這是讓白源跟他一起過去守著邃敬的意思，也即是他同意了白源的計劃。

如果情況不對，我就立刻把你拉出來——張文皓學著白源的做法，掏出手機打字道。

白源比了個OK的手勢。

這將是他第二次進入邃敬的精神領域……白源希望，邃敬的精神領域這次還能向上回一樣，包容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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